早晨的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我掏出手机看着檀珞的消息和发来的那张照片,又将窗户开到不能再往外的程度,期望三月初的风能够让自己的睡意缓解。
檀珞在消息里告诉了我一件事。老师的家人来收拾遗物的那天,把不需要的东西也装进袋里扔进垃圾桶。檀珞在楼里等到他们离开后,从垃圾袋里翻出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拍了照片。照片上的确是我那天晚上所看到那个女孩所穿的款式,只是由于和其他垃圾糅在一起,充斥着褶皱和污渍,联想起被自己剪掉的裙子,顿时百感交集。
一般来说,只有亲近的人才会放衣服在自己家。但衣服的所有者不可能是女朋友,不然为什么她得知老师去世没有一点动静,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如果按老师的说法,即对方是学生,哪怕是老师为了拉近关系送的,为什么会在老师家?若是穿完了还要放回老师家,那还能算送出去的礼物吗?
我很想再看看这件连衣裙,但檀珞也没法把可疑的衣服带回家。衣服本身没有任何能参考的地方,它也许和凶案扯不上任何关系,只是证明老师可能不是自杀。想要得到更多的线索,只能再去老师家看一下,虽然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但也许能找到些什么。
檀珞知道老师家的密码,如果有她的帮助会比较容易,可……
我又想起了那天傍晚檀珞扑簌簌落泪的面孔。
檀珞这一天到的很早,待她坐好准备出今天要用的书本后,我向她提出邀请。
“一起去操场转转吗?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她还是点了头,神情沉稳平静,一切似乎像是那天傍晚的重现。我们于是趁着还没有早读,逆着向上爬楼的学生轻快地走下楼梯,来到操场。秋季作息是第二节课后开始做操,体育也一般也不会安排在第一节,七点十分的操场上没有任何人。我抬头看去,只有主席台旁的角落里堆着周日不知办了什么活动归到一起的杂物。
操场较窄的两侧墙壁有序地贴着各个班级的张贴画,这是上学期期末贴上的,每个班级的内容都截然不同,其中不乏有擅长绘画的学生操刀,当时还一同办了场跳蚤市场,只是当时我们两人都没有心思去搭理。两人就顺着墙壁欣赏起来,我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还是檀珞抢了先机。
“这个是郭小鈅画的。”
随着檀珞裸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指,我原本无所依图的视线集中在一副色彩较为鲜明,画风偏 “二次元” 的张贴画上。画中是个齐耳短发,穿着校服的女孩。女孩正张开双臂迎接着什么,后方是教学楼与操场,最上方是淡蓝色的天空。这使我想起徐晓笔下的人物,只是这幅画女孩明亮的眸子中充满希望。
“嗯。她画画很好。”
“跳舞也好,写东西也很好。” 檀珞像是咬住猎物的兽般紧紧接在我的话后,仿佛事先准备好了这句话一般,“毕竟是语文课代表。”
那次艺术节后不久,檀珞因为时常请假,语文课代表的位子转给了郭小鈅,也就是前次的领舞之一。
“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喃喃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檀珞面向那幅画伫立。趁着早晨检查仪表的老师还没来,她解下了自己的马尾,过肩的发丝随着手掌抚动蓬松开来,我却也因此看不到她的侧脸,还有她的表情了。
“我不该说你是勾引男生。” 我长吸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就此鼓起说出一切的勇气般,但话一出口,又几乎要懊悔地用手锤击胸口,“我…… 其实你当时微信上和我说我作品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也想继续和你讨论,但之后那几天都没有回应,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后来那个奇怪的要求,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就一直拖着拖着……”
“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平静的语气。平静,平静,还是平静。自己的心仿佛被利刃剖开,她语气中的冷淡已经不带有那时的任何情绪,可她究竟做了什么,用了多久才让这种沉重的落差感回归平静,我并不知道。 “怕你不是我的目标读者嘛…… 或者以为我是写那些没什么营养的文章。”
我挤出这句话,两手不知为何像是做操般紧贴裤袋了,我不知以这样的表情面向转过头来的她。抱歉?安慰?还是就当无事发生?焦急使我感到时间将要停滞般,我望着那幅画,好像看着它就能拨动时间的指针,可那终归是奢望。
“哎,其实当时主要是你说的太过分了,所以生气了这么久。” 檀珞脚尖轻轻转向我,身体却始终停留在我看不到侧脸的位置,我自然也不敢挪动脚步,“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应我…… 现在大概知道了,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在全班面前那么说。” 她的语气有种让人心疼的释然。
“对不起,你让我在全班面前道歉澄清都可以!”
我感到腿软,好像腿已经先于我的大脑准备下跪以求原谅。
“开玩笑的,从你救老师那样拼命的样子,还有保护我的样子,我想你确实没那么坏。不过…… 这下可以按我那个要求行事了吧?我也算是带你见到了老师,虽然结局不太好。” 檀珞突然转过身,一步上前几乎要贴在我身前,脸上却是笑吟吟的,嘴角微微上扬。我搞不懂她了,我究竟有没有被原谅?
“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你先说说你想说的事吧。” 檀珞踮脚对着淡蓝色的天空伸了个懒腰,“有关老师这件事的疑点。”
自己于是将白色连衣裙引发的矛盾点告诉了檀珞,檀珞也表示有必要去老师家看一看。她要带上我。
“依你看怎么办呢?”
我小声说道,声音大概含糊不清到只有贴近才能听清。
“你在我家留宿,等他们睡着了半夜过去。” 檀珞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们对你印象很好,留宿没有问题。我妈睡得很死,我爸有时候要上晚班,等那天就好。”
“那你想要我做的是?”
“先来嘛,等你要作的事情做好了我跟你说。”
檀珞突然停下了脚步,超前了一点的我赶忙回头转向她,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却开始哈哈大笑。我很少看檀珞这样笑得露出牙齿,但愧疚依旧使我不敢相信自己被她所原谅。为何自己一定要在意她的谅解?因为自己伤害了别人?不,我有意无意伤害的人不少。因为她是自己潜在的知心读者?我只能这么认为。
周六晚上,我背着睡衣,洗漱用具之类过夜的包来到檀珞家,檀珞的父亲有急事去值班了,家里只剩下母亲。“要不我睡你屋,你们俩睡我们这,冬天打地铺太冷了。” 檀珞的母亲问道。她戴着眼镜,语气虽然温柔,但说话一板一眼,像是做会计的。
“不了不了,我们挤一挤。” 檀珞代替我做了回答,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到了这里就听她的。
客厅整体为暖色调,有着淡蓝和浅黄相间的窗帘,从厨房外侧一直拉到客厅顶头的电视机,显得十分敞亮。檀珞母亲问我饿不饿,要不要洗澡,我则回答在家里吃过饭,乃至洗过澡换完了新衣服。稍微被打听了会儿个人信息,以及学校的成绩,写作的爱好,檀珞就劝母亲让我们之间多一些相处时间,拉着我进了房间。
檀珞的房间不大,但很精致。进来右手边是靠墙的长书桌,几条横向隔板将文具,书籍,化妆品承载在墙边,显得很是整洁。左手边是床头柜和单人床,深蓝色星空图案的被罩压在上面。床与书桌都是顶墙,一些其他的小物件就放在悬挂于墙上的纳柜里,算是充分利用了墙面的空间。之后便是平平无奇的窗台了。
“干点什么呢?要不你先看会儿书?我去洗个澡。”
“嗯。”
我看着隔板上整齐排列的书籍,出乎意料全是悬疑和推理类,还有一些已经出书的网文,自然也是悬疑类,还带着点封面惊悚的恐怖小说。我担心她会拉着我攀谈这类小说,毕竟我涉猎得并不算广。
手机的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打开屏幕,发现是染布又来了邮件。邮件大意是他又画了张画希望给我看。并且想了一个故事,但自己作文不好,又知道我写小说,看看我能不能写这个故事 —— 他看我写《鱼刺》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原本想约在下周,但他说只有明天,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推掉与檀珞明天游玩的计划。尽管我也想和檀珞交流作品,但身在别人屋檐下,自己还有错在先,自然不如染布舒展得开。
檀珞洗完澡出来,发现我已经换上睡衣坐在床上了,端正地像是被训话时一般。
“你这就准备睡啦?”
“因为不知道干什么。”
事实上,刚才我一直在幻想染布会让我来写什么样的故事。我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拿起来比划着,话音落下又不知道放回那儿,觉得还那么严肃会有些尴尬,就握紧双手夹在双腿之间,却意识到这样更显得自己紧张。
“那就先上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躺下,像是插管的病人小心翼翼挪动身体好不让体内的管子引起疼痛。我一蹭一蹭到了床靠墙的最里侧,檀珞顺手关上了床头灯。檀珞将叠好的被子展开盖在我的身上,随后自己也钻进里面。空间的确很小,我将身子取暖一般尽可能地蜷缩,头也埋进膝盖里。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打地铺,在这样的位置,想要稍微伸展手臂和腿就不得不碰到檀珞,甚至压在她身上。
“等到半夜再去,我妈半夜睡得很死。”
“大概几点?” 话语随着自己脸部的上移传出了膝盖间的狭小空间,我像是从巢穴中探头的土拨鼠,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两只眼睛,却发现檀珞整个人也钻进了被子,与我在密闭的空间中四目相对。
“十二点或者一点吧,你熬夜还可以吗?”
“晚上写点东西可以,床上就不好说了,你怎么样?能熬吗?”
“我和你相反。” 檀珞轻轻握住我想要抽离的手,“我在床上能熬很晚。”
“我…… 我明白,看手机是吧。”
“嗯嗯,看手机。” 她抬起脑袋,侧着整理了一下枕巾又躺下,头发散开。我看着她小巧的鼻尖,从手部传来的除了来自檀珞体温的暖意,还有沐浴露的柠檬味,沁入鼻腔。
“那…… 有兴趣看看我的小说嘛?”
“你有时候正经得都有点可爱了。” 檀珞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被子随她的动作扯动着。
“我一般只会对我相信的人推荐我的作品。”
“这是你第一次夸我吧?” 檀珞用食指按着枕巾的一角,再放上中指将它卷起,包在指头上,绕有兴趣地盯着看,似乎在用余光观察我。
“是嘛?”
她冷不丁地将被子高高掀起,自己却将整个身子扑过来,压在我的身上。随即便感受到来自脖颈的痒感,我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已经无暇思考檀珞怎么知道自己这里怕痒,“小声点小声点…… 到时候吵醒…… 半夜就去不了了……” 笑声的间隙,我气喘吁吁地向她央求。来自檀珞的攻势依旧没有缓解,我被挠得用手脚踢打着被子,厚实的棉被似乎成为了沙袋,等到力气耗尽,连棉被都已经撞不动了,檀珞这才住手。
我的眼睛已经被痒出的泪水弄得睁不开,否则就是一片模糊。明明在床上没怎么移动,却比长跑后还要疲劳,这时候如果被子恰好紧盖在脸上让我感到呼吸困难,大概也没有力气挪开了。
这样的打闹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从小我就没有体验过。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只有自己创作中的世界 —— 在这样的世界里,也不大会出现挠痒痒这种毫无意义的剧情,它不需要存在,可我又希望它存在。
“好啦,就这样吧。”
闭上眼睛的黑暗中,感受到檀珞从床上离开,紧接着是拖鞋的声音。被罩轻柔地拂过脸庞,我感到自己刚才狼狈不堪的面孔正被纸巾擦拭着。
“这对你来说才是真的道歉了吧……”
咳嗽了两声,我抱怨道。
“啧,现在还提什么道歉,我早就原谅你啦。这是另一码事,当时你要送老师礼物,我准备提的条件,就是来我家住一晚,” 檀珞的手指顺着我耳壳的轮廓游移,随后她将指尖按在空缺处长好的肉上,再以整个手掌握住那只残缺的耳朵。“我是想和你做朋友,也一直想帮上你的忙。” 檀珞的声音是轻到不带嗓音的气息。
这之后,她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安静躺下,也不像之前那样捉弄我。耗尽精力的自己也很快被睡意所侵袭,进入了梦境。
朦胧中,感觉脸上一股柔软与湿热,像是夏日被热浪包裹住脸颊一样。我置之不理,额头好像又贴上了什么,感受到温暖的气流缓缓吹到额头。我安受着全身的舒适感,仿佛自己是个被包裹在羊水里的婴儿。
“起床啦。”
是檀珞的声音,仿佛在对着我这个婴儿低语。我则像是午后上数学课那样,眼睛睁开一半又迅速眯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檀珞的面孔,几乎要与我贴上。受到惊吓的自己立刻抓着被子退到墙边,又因为起床太猛感到一阵晕眩,用胳膊撑住了脑袋。
“看给你吓的…… 我只是叫你起来,头疼用不用给你抹点风油精?” 檀珞来到我的身侧,用手指按揉着我的太阳穴,“你还真是在床上熬不了夜。”
“被你折腾了这么久,谁也熬不到半夜呀。” 我苦笑。
我们穿好衣服,拿出准备好的鞋套和手套,悄悄出门来到三楼,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开门。灯打不开,大概是水电都断了,我们只好用手机打着手电筒来前进。尽管在理论上,除了被睡醒的檀珞母亲发现外没有任何危险,但在一个不久前死过人的房间里搜寻线索,我担心檀珞会感到害怕,于是紧紧攥着她的手。尽管在床上时对握手有所回避,但为了给她壮胆,这一举动还是有它的意义。
窗外照过来微弱的月光,不至于 两眼一摸黑,但我们仍沿着墙壁前进。首先观察了客厅,其次是卧室,由于能搬走的都被搬走,能找到的物品或是家具都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所谓的 “异常” 了。洗手间窗户大开,很是阴冷,我们搜索完毕即拐进厨房,蹲下身逐个打开柜子查看着里面可疑的景象。在我感到肩部酸痛转头来缓解时,忽然发现进门右侧的墙壁上有被撕下什么的痕迹,大概一个普通鼠标的大小,这个位置开门后被遮挡住,只有关上门才能看到。从位置和大小来猜测,可能是温度计或湿度计,但老师的家人为什么要把墙上粘着的这种东西也拿走?
回到最初寻找线索的原因,即白裙女孩的嫌疑。老师死于煤气中毒 —— 如果以不是自杀考虑,那么他应该没有闻到气味,也就是被人下了药睡着。但是警方透露的信息,是近一个月没有任何人进出他的房间。在外面下药?不排除可能性。现在的可能性有很多,需要找到合理的证据。
感到脑子一团乱,我姑且配合闪光灯照下了那个曾经有什么东西的地方,说是可疑,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的搜索就扫兴而归,我没能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檀珞满脸欢喜,我觉得她看多了悬疑恐怖的书,自己体验一下的心情,也不便露出沮丧的表情。回到床上,檀珞仍然抓着我的手,仿佛我们被拷在一起,感到她的手因汗湿热湿热的,便想要挣开。
“怎么?”
“你…… 现在还害怕?”
“啊?你刚才不是一直抓着我的手。”
“那…… 也洗个手嘛,刚才也算摸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马上解释道,“毕竟是有人死过的房间,是阴间那种不干净,不是说你的手……”
檀珞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副认真的表情,她下床穿上之前那件奶白色的毛绒拖鞋,上面如同她之前穿的卫衣一样做成兔子的形状,脚面的部位有张很是可爱的兔子脸。“我洗个手,顺便看看我妈醒了没有。” 她用气音跟我传达着,自己出了门,手脚的小心翼翼不亚于在老师家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用自己睡衣里自带的面巾纸擦了擦手,由于从外部回到开着空调和暖气的屋里,身上的汗还没有完全落下,不擦干容易感冒 —— 我忽然想到,是否也要提醒一下处在亢奋中的檀珞?
我没有困意,便一直躺着思索疑点,直到思路完全被阻塞,发疯似地抓了把头发,又重重倒在软趴趴的枕头上。
檀珞怎么还没回来?
正当我怀疑她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时,屋门被轻声打开。檀珞竟换了一套睡衣,像是和之前那套的情侣装,淡绿色,有种大自然的感觉。她正用毛巾擦着自己的脖颈,散开的头发很干,略微有些卷曲,大概是戴上浴帽后直接洗了个澡。我自然用不着提醒她擦汗了。
“你的头发?” 还没躺下,檀珞注意到我刚刚被抓乱的头发,她又一边擦身子一边打开手机电筒,从柜上摸到了梳子。
“你这样还睡不睡了。” 我望着她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心里想着明天与染布的见面,“都要睡了梳什么头。” 她却信心满满地爬到床上坐下,让我转头,说自己要好好给我展示一下长久以来给表妹梳头的技巧。
感受着梳子尖轻划过头皮,似乎连下方的大脑神经都被影响,变得酥酥麻麻。檀珞的动作很轻,配合着暖风拂过,仿佛受到微微的电击,却没了痛苦,只剩舒适了。身体也从先前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自己仿佛被缓慢地推进着麻药,困意袭来,意识远去,躯体仿佛要散成粉末。
“你的脸好烫。”
“空调…… 空调太热……”
仿佛梦中呓语般,这句话好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
“屋里暖气不好。” 檀珞说着,我听到空调遥控器的几声 “嘀”,大概是调低了温度。紧接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被她抱住。檀珞的下巴正靠在我的肩膀,不疼,软软的。反射性地想要挣脱,或是说些什么 —— 我从未被人这么拥抱。我害怕地全身发抖,但脑中惦念着那个哭泣的面孔,便不作声地任由她将身体紧紧贴合。“对不起。” 我在心中道着歉,她还没有原谅我吗?不,也许只是找到知己后的亲密接触罢了。
梳子掉到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我想挪动脑袋去看看,身体却僵着,仿佛她身上薄荷味浴液的香气是让我躯体麻痹的毒药。檀珞依旧保持沉默,她的动作更紧了,自己脖颈附近的所有肌肤都被贴合,我感受到她轻柔的鼻息。同时,我从脚趾到手心没法抑制的颤抖,我不知该这样面对这样的场景,是回身也抱住她,还是继续维持不动?膝盖跪在硬板床上已经开始发痛,仿佛童年时被父亲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 但此时,我又感到热。暖气的热,暖风的热,还有檀珞的体温、呼气…… 她的燥热。
我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肮脏的唾液都会溅到她身上。到时我该如何道歉?天哪,我不愿再想这些麻烦的事情了。
“我现在很幸福。”
檀珞口中也散出薄荷的气息,她还重新刷了牙。我感觉自己正被一片炙热的薄荷叶紧裹着,清凉、燥热、动弹不得。我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倾诉。
“刚才抱住你的时候,一瞬间感觉被幸福浸泡着一样。”
檀珞的声音开始不稳,听得出有些哽咽。
“那就继续抱一会儿。”
我微笑着,握住她搭在我颈部附近的手掌。
“如果永远呢?”
似乎为了防止自己哭出来,檀珞没有继续说话。她无所适从地舔着自己的嘴唇。距离如此之近,我听得到她的舌头舔舐自己湿润嘴唇的细微水声。
“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永远不要离开,我……”
檀珞的声音仿佛融入星空一般静静回荡着,我屏住呼吸听她说,她的身体却愈发颤抖,比我还要强烈。
“好…… 那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不是朋友!”
檀珞重重吸了下鼻子,一只手离开了我的身体,大概是在抹眼泪,“我们能不能再深一层?” 她说完便意外地撤开了,我捏了捏酸痛的肩头和颈椎,侧头看去。阴影中,她正摸着地上刚刚掉落的梳子。我说些什么呢?让她不要捡梳子,回来睡?可刚刚的话语,究竟是让我们成为更加牢固的读者与作者关系,还是……
我拿起床头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意图帮她快些寻找到梳子。骤然,出神呆滞的视界变得鲜明。檀珞正光脚瘫坐在地上,双手捂脸,或许也是在擦干那些刚刚涌出的泪水。光线照进手掌中的缝隙,她面对着这被染成白色的视野,像要抓住什么似地伸出手臂。她的五指张开,尽可能地伸展,最终握住。
这情景使我恍惚,在意识到自己不该打光后,我立刻关掉了手电筒。
“《鱼刺》,我就像被卡了鱼刺。”
檀珞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嗓子挤出的声音仿佛真的像被异物卡住般。我像一个床上的毛绒玩具,一动不动,静静地听她诉说,仿佛任何的动作都是多余的。
“你写得没错。” 檀珞又吸了好几下鼻子,“鱼刺让人一直一直一直难受,我纠结要不要去关注它…… 到最后,越纠结,越是焦虑,本身的痛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惊讶于檀珞对鱼刺的解释与自己的想法出奇一致,但迫于现在的状况,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应她。
“我从你转到班里后就喜欢上你了…… 我们…… 我们做恋人吧?”
从相识以来的时间之流,就这样被凝缩成一刹那炸裂开来。我感受到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仿佛一股热潮,直冲脑门。自己曾经思考过这种可能性,但也不敢承认檀珞对我抱有恋爱的感情。
对于恋爱,或是结婚,我一直没有太多的考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可能喜欢能够独立思考的成年男性,而不是吵吵闹闹的中学男生。如果被这种成熟男性揽入怀中,会感到舒心和兴奋。对于女性,尽管已和檀珞打闹过,但接触陌生人身体仍让我感到不适。
说是不适,自己不也保持着和她的拥抱么?
我像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因失重而快速下落,最终被一床羽绒所接住。我躺在这柔软之中,又嗅到了薄荷的清香。
好想哭啊。
这一天,我对着檀珞缓缓点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道歉或迁就。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情侣,互相擦干眼泪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入睡了。
次日,我与檀珞说自己要缓一缓,不能陪她出去玩了,檀珞低沉着脸,我说咱们已经是情侣了,出去玩的机会少不了。最终,只在她与母亲的软磨硬泡下吃了早饭。
早晨九点,我来到和染布上次见面的公园,他早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依旧穿着上次的羽绒服。我的头昏昏沉沉的,简单寒暄后,他开始向我讲述希望我来起笔的故事:
有一个男孩,从小就被人说很文静,上了中学后,很想做一个女生,之后,有一个人给了她这种机会,她可以扮成女生和他一起出门,但是,也是有代价的。虽然给了这种机会很开心,但她要被迫与男人结合,尽管她希望能有一天和相爱的男人结合,但并不是这种强行的。她始终处在这种矛盾中。
染布抬起了头,长椅长时间未清扫的灰尘处留下他细细的指印,“你觉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报警?”
“在法律上,那个人受到的惩罚会很轻,况且警察一来,孩子的事情会暴露,让她在家里,学校都颜面扫地。”
“法律管不了…… 那就只好离开那个人。”
“嗯…… 结局的话,我想交给你,我不会写小说,不管好结局坏结局,我想写出来。”
“我可以写,不过,可能需要你说几个你想好的最重点的情节。你最想写的,不然我可能会偏离你的主题,让你最想写的那种。”
我很为难地摇了摇头,染布所说的故事与我对世界的认知有一些差距,尽管它并不属于超现实的魔幻或是科幻小说,但在没有重点情节提供的情况下,我恐怕很难表达出他想表达的意思。这也许是他在网上见到的事情,也许是他朋友的事情,他希望传达什么呢?
“那应该是……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被男人奸污的那段。她觉得白色连衣裙是很梦幻的东西,很神圣的东西,但穿在身上做着不情愿的事情……”
白色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