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扒在后门盯着我呢。这一刻,我想起《闪灵》里某个人物面目狰狞地从门缝探出头的经典画面。
在这之前,我刚完成《鱼刺》的第七节大纲,挪动数学练习册将其盖住。我向后背着肩头,两手朝后握拳伸展了好一会儿。这时,我的视线正好与班级后门外的班主任对上。意识到终于有人看向自己,对方隔着玻璃向我招手示意,我觉得自己像是爬虫馆里缩在角落的一条蜥蜴,与饲养员的大脸面面相觑。
教室很闷,像是眼前的景象都被泼上一层油般滑腻,风扇依旧有条不紊地履行着旋转的职责。教室后方的我未感到一丝凉意,嗅着右侧隐约飘来的汗臭,味道的散发者是个课间打完篮球回来的男生,正趴在书堆里酣睡。我扫视整个教室,没有任何同学察觉到班主任的身影,也许是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这一排的其他人要么趴在桌上没动静地睡觉,要么沉迷于手机,就连我也是在十几分钟的集中写作后才得以放松,有了和班主任四目相对的基础。
这位大男孩似的新班主任脸部轮廓不很明显,眉眼却很有英气,他朝我招了招手,朋友在街上偶遇般自然。如此 “正派” 的长相与趴后门抽查学生这种班主任伎俩结合在一起,我很难向他抱有笑容了。我并不害怕训斥,或是叫来家长约谈,家人原本对我的要求就是以后能养活自己就好,在一节文科班的化学课上完善小说大纲,并不是什么大事。
“啊啊啊!”
前方的椅子突然传来响声,我受惊大喊了出来。手扶在窗沿上,一时间感受到来自全班师生的炙热目光,连同一排的胖女生都放下了手机 —— 没人知道班主任偷看过了,我干笑着作为回应。抬头望去,是前座的檀珞被叫到回答问题,所以站了起来,也就能解释刚才挪椅子的声音。
“衣风眠,怎么了?” 化学老师戴着很厚的镜片,她扶着眼镜问。
“不好意思,走神了。”
调整姿势,我从容地转起签字笔。檀珞则用她上挑的眼角斜视着我,嘴唇紧闭,似乎在打量我那缺了一角的耳朵。我则避开她目光的纠缠,想看看老师是否还扒在后门,可惜人去门空,没了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的趣味。仰头打了个哈欠,我把下巴搁在课桌上,冰冰的触感让我随后把脸也贴上去,视野倾斜过来,正好就对着檀珞背面了。檀珞今天没有梳马尾,她将鬓角后的头发全部盘成了一团,远比正面看去干练的多 —— 她的正脸搞了个又薄又长的刘海,刘海两侧和鬓角的头发向下拉了下来垂着,在那群男生眼里应当算有些姿色。
这个年纪的男生一般都在想什么呢?
我很少接触他们。或者说,无论同龄的男生还是女生,我都很少与其交流,整天只沉浸在小说和故事世界的充实中,要么就是给读者发消息和邮件。高一刚入学的时候,有人好奇问我在写什么,我回答小说,对方便问是女频吗,发在什么网站,订阅多少,有没有赚钱云云,我被问得怕了,便说自己是写大尺度的涩情小说,到这一步就会有人知难而退。一些男生往往会问一些冒犯的语句,但我理解他们快要溢出来的荷尔蒙,便和他们把我能了解到所有恶心和猎奇的玩法都说一遍,保证他们再不关心我。
后来,写 “涩情小说” 这事被人告发了,不是被男生,是女生 —— 男生虽然言语和行为可能有有所冒犯,但大抵不会拐弯抹角行事。高一的班主任老李把我和母亲都叫到办公室里,原想着现场让我朗读小说,让我无地自容。没成想我一读完,老李对面的英语老师拍手鼓起掌来,问我有没有试着发表过作品。这位英语老师就是现在的班主任,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大概是当时只注意到老李极为难堪的脸色,还沉浸在扮猪吃老虎的快感中。
老李有鼻炎,她抹了抹通红的鼻子,最后叫我不要在课上写小说就行,摇着头让我和母亲出了办公室。后来听隔壁班说,他们下一节的数学课没交作业的全被拉到后面罚站了 —— 老李是教数学的。
最后一节课下课了,班主任在宣布放学之前,先是讲了有关今年艺术节事情。同去年一样,每个班都要在大礼堂表演节目,除初三高三外都要参加。班主任说,十一之后很快就要举办艺术节,开学就要着手准备了。
“这次艺术节,经咱们班委讨论,昨天的全班同学表决,现在决定是《歌舞青春》里的《we’re All In This Together》了,形式是歌舞。领舞由冯可和郭小鈅担任,辛苦你们两人,排练从明天开始,每天下课后大家抓紧时间练半小时,有困难的同学可以来找我。我们最后只会留下十六个人参加歌舞,经过练习有一些确实不适应舞蹈的同学就可以放学回家啦。”
班主任接着宣布放学,几个人跑去和老师说出自己的困难,也被一一认可,我当然急于回家把小说打在电脑上,但自己毕竟没有正当理由,不如等着练舞时被刷下来。正在脑中一遍遍梳理今天剧情的流程,寻找逻辑不通顺的点,班主任却突然招呼我过去,喊话的同时,他像刚才后门那儿一样对我招了招手。
“衣风眠,听你原来班主任说,你以前学过拉丁舞,有一定舞蹈基础,我原本想选你为领舞,但看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班主任有一米八五左右,但他和我说话时却屈下身,体毛很淡的双臂横在讲台桌上,我们的视线几乎处于同一平面。
“课上写小说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
“有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是好事,你的化学成绩也一直在七十多分,能顺利通过会考,对你来说可以适当干自己的事情。” 他的右手摸着左臂移动到左手指尖,把左手的四个指头攥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看看嘛?”
我想起在办公室拍手的他,记忆中那张脸像被孩童玩闹似地涂上了黑色染料,模糊不清。他真的喜欢我的作品?亦或是作为年轻老师,对老李的做法不满,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这次可是在课上写小说,他边讥笑边把纸张撕个粉碎也有可能。
“我介意。”
我不客气地回应。后颈有些热,我歪头撩起盖在上面的头发,让后颈暴露在电扇的吹风范围内。
“那就算啦,这样,我把邮箱留给你,你如果哪天写完了,或者觉得可以给我看看,就发到这里怎么样?”
他把邮箱写在一个便签纸上,我则顺手把它塞进书包的侧兜,算给他个面子。
回家匆匆吃了饭,我打开电脑准备写作。
正打了一个段落,檀珞就来了微信。她说自己趁我上厕所时看完了手稿大纲,认为鱼刺的设定实在小题大做,与其要写突如其来的不幸所带来的主观世界变化,不如设置个绝症,再不济也得是个影响行动的骨折 —— 这位语文课代表如此说道。
“如果你要用班里真实发生的事情,可以进行一些艺术化处理,不然真实度和代入感是有了,就是太平淡。”
“但设置太强的冲突又会脱离现实”
“你写的是小说,为什么这么执着现实呢?你不如直接写日记好了。” 隔着屏幕,我感受到对方的诧异。
“你要是觉得是日记,那就是日记,是什么无所谓。”
《鱼刺》讲述的是一个自小就身体健康,没怎么去过医院的孩子,在生日那天吃了家里做的清蒸鲈鱼被鱼刺卡了嗓子,先是在家里折腾,后是遇到邻居,最后去到医院,途中所见所闻,以及偶遇的一些事件。檀珞刚刚提到的问题,其他读者也指出过,我的回答则是自己没有什么阅历,经历的事情少,所以只能以现实中的家长里短为题材,以我现在水平编出来的故事会很假。当然,我不准备和她争论。
我设置了静音,小声嘟囔着没必要跟一般人什么都解释。可惜写作的思绪被她打断了,我把两腿收在转椅上,用手轻推墙壁让自己身子随着椅缓缓旋转重新进行思考。不由得开始揣测檀珞的想法,既然她已经看完这一章,并且愿意主动加我的微信聊天,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否有作为自己读者的可能?
她真的像是会静下心阅读作品的人吗?
我想起这些天放学,她总是很快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走出班门,椅背上留下那身淡粉色的卫衣外套,除了语文课代表的身份,也没见她课余看书。下午上课被我吓到,在我道歉的情况下也没个好气,像是我欠了她几千块。这么一想,她就是因为好奇读的小说,并且发表看法。尽管如此,手指仍不听使唤地在输入栏打出 “想看看写完的版本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感想人家已经说了:希望冲突更加强烈。即便看完完整版也不会有变化。我又想寻求些什么呢?让她摸摸我的脑袋像母亲对婴孩一样称赞 “写的真棒?”,一时间感觉脸颊发烫,我快速放下双腿踩在地板上,让椅子的旋转停下,同时指尖抵住太阳穴,想给脑中播放的情景按下暂停键。即便今天上课被全班当做焦点注视,或是被檀珞一脸厌烦地看着,我都没有感到丝毫羞耻,大大咧咧地转着笔糊弄过去,但唯独赞赏让我感到面红耳赤。从旁边的书包里拽出水壶咕咚咕咚地痛饮了几口,我突然发现了侧兜里被水瓶压皱的纸条。
将纸条打开,我思索起来。
如果这个人是老师,赞赏是以老师角度对学生提出的,也许还可以接受。与脑内妄想的搏斗终于结束,我避而不想檀珞的事情,准备试探老师的称赞是否真实,他是不是真的能读懂 “鱼刺” 的含义,若是能相互理解,就当交个大龄文友;若是读不懂,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的骚扰,一个情商正常的老师,在我的成绩没有波动时也会不再纠缠了。
我将纷杂的心绪压抑,把小说已经写完的部分作为附件发给了那个邮箱。
艺术节的训练从第二天就开始了,我机械地学习动作,既不故意拖后腿,也不会积极到引人注目,能感觉到皮肤上一层微微的汗,这也是尺度把握良好的证明。班主任在比赛时不会上场,但这个年轻人依旧站在领舞与其他学生之间,灵活地摆动着他的手臂或身体,让人怀疑,有舞蹈经验的是他不是领舞。这样的训练持续了一周,除了每天都在构思和写作的小说,没有什么改变,我再也没和班主任在后门玻璃对上过眼神。
周五的下午只有两节课,按理说应当更多补足训练时间,但老师却提前宣布,今天不训练,为了让同学们早点回家过周末。“知道你们心都飞了。” 他憨笑着。
放学的一片欢呼声中,我却又被他招手招了过去。
“你现在还介意吗?”
班主任摆出和上次一样的姿势,问道。
“您说呢?”
“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我觉得你当天晚上就把小说发给我,可能是为了试探我。”
“试探…… 您瞧您这话说的。”
“唉,原谅老师找不到什么褒义词了。那我接着说?我想了想,你的文笔很好 —— 但你绝对不是被夸完文笔好就能立刻敞开心扉的孩子,‘文笔好’这一点对你来说,不重要。这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里是很少见的。我猜…… 你可能是想要朋友?”
“我不想要朋友,老师,不然我就跟檀珞她们一伙儿了。”
昨天幻想被檀珞夸赞的场景像甩不掉的梦魇一样险些又冒出来,我咬牙切齿地回复老师,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其他的情绪发泄给了老师。
“我知道,你下课从来不跟那些女生一起走,那看来…… 老师猜错了。”
班主任的嘴角因苦笑略微扭曲,他似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导致我忽然生气。我才发现他的嘴唇干裂,似乎有被手撕破皮的痕迹。
“老师,我回家还要把大纲写成文,虽然今天放学早,但今天写的内容也多,您看我能不能回去了。”
“对不起…… 老师再耽误你几分钟好吗?读了你这篇小说,虽然没写完,但我有一些感受,也算是我对这篇文章的反馈吧。”
我松了松书包带,把手臂搁到讲桌边角撑着,准备听完他的话拔腿就走,这是第二次给他面子了,不会再有第三次。
“老师在初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和我关系还不错,一些课需要结成小组我们也都会到一组。最亲密的时候,午饭都是坐在一起吃的,但对方却始终把我当做朋友,我也知道不值得为了得到这个人付出那么多…… 你知道的,早恋,还有学业,还有为了追求对方付出的努力,我不想付出这些代价,所以我主动放弃了,只是和对方维持着朋友关系,再也没有妄想再进一步。” 老师叹了口气,“有一种感受,比不上绝症的绝望,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感,也不是能够影响人一生的创伤。只是持续地不适,无法告知于他人,因为比起前者,它是小事。但这种不适又恰到好处地无法让人无视,它与个体共存着,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看法,人的行为,都会有所改变。”
“就像卡在嗓子里的鱼刺。”
我接话道,紧接着是呼吸声都清晰可见的寂静。周五,班里的学生一向撤得很快,连值日生都不见踪影了。
我憋住了自己曾暗恋一个大自己十多岁叔叔的故事。还要维持基本的理智,毕竟 “曾经” 早恋也是早恋,他毕竟是班主任。此时此刻,这位老师已经不是以教师的身份和我对话了,他没有在以自己的感情经历来教育我不要早恋,他真切地共情了我的感受,这种无法告人,人们不屑于被倾听的不适。
“我得到你的信任了。”
对面的老师刚刚从之前的状态缓过来。他深呼吸了好大一口,搓了搓手,按在讲台的边缘处。他怜爱地看着我缺了一角的右耳,似乎那上面汇集了我所经历的苦痛那样。 “除非您刚才那段经历是编的。”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对他报以我能做出的最完美的微笑 —— 我不是一个善于笑的人,“我前几年还有几部作品,虽然没现在写得好,晚上发给您吧…… 您不要急,慢慢看。”
“我觉得你不是顾及到我工作忙,你单纯觉得我看得快了就没法体验到你的感受了。”
“您作为一个老师,对学生可不能说话老这么毒。”
这是开玩笑的。我在这样的对话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感。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甚至产生了自己没能共情对方的愧疚感。也许几年来十几万字的写作,就是为了遇到这样的读者。
那,另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