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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失忆女人 3

作者:王安黛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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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车后座,上抬帽檐望着车窗反光中的自己。

出门时,三七分为我准备了一套黑白款的棒球服,贴身穿着件黑 t 恤,淡色的紧身裤正好露出脚踝。此外,还有掩盖稀薄头发的鸭舌帽,我对这身衣服毫无意见:方便行动,热了还可以敞怀或是脱掉外套,也并没有被绳子、手铐这样器具拘束。我得以摊开手岔开双腿,以最舒适的姿势靠着座椅。

车子的目的地是市里神经内科最好的医院,实际上应该一周去复诊一次,但三七分一直等到半个月后我不再成天想着拿陶瓷瓶砸他后才载我去 —— 我原本以为他害怕让我离开别墅,结果只身一人就把我带了出去,还是前往医院这种人多的场所。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又有了进一步的怀疑。

车子已经开到街巷中,速度明显减慢。我并不准备有所动作,在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贸然打开车门跳出去是非常危险的。再者,对方开车,我徒步,也容易被追上。抱着搜集信息用于今后的想法,我略微摇下车窗观察着外部。这条路上,两边树林枝叶相互交汇形成一个天然的棚子,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两边的饭馆混杂着藏式用品的铺子,门口堆叠着卷好的藏毯,也有悬挂着的,从上面可以看到层次分明的横向条纹。随着行进渐渐地能够发现其他前往医院的人,他们拎着标志性的 CT 检查袋,带着老人或是孩子。

车拐进一条更窄的路,路边已没有鲜艳的藏毯,取而代之的是各式便利店,光是一小段路就有六七家,门口放着一个个保鲜膜包好的果篮。拐到最后一条相对宽一些的路时,就已经能够看到左侧的急诊楼,以及右侧的各类研究设施了。急诊楼一边核酸检测的帐篷依旧排着队,尽管病毒已经基本被消灭,但为了防患于未然,发热的患者似乎还是要进行相关检测。我保留着对这种病毒的认识,也清楚地记得开始与结束的时候,只是对自己那段时间做了什么毫无印象。

初次经过被绿植包围的医院外部,来到最顶头的门诊楼,三七分停下车,前方却赶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刺头背着一个双肩背包,右耳上挂着一个银灰色的蓝牙耳机。他来到我跟前,三七分让他暂时陪我待一会儿,三七分自己找个地方停好车就来,“地下停车场肯定没地方了。” 他说。

门诊楼前有一块很广的平台,我们就站在平台边缘,却仿佛与涌进涌出的人流隔了一整条街。我并不知道刺头的来头,也不清楚他和三七分的关系,不敢贸然开口,对方却先抢先一步说了话。

“你真的失去记忆了?”

“还记得一点,但是……” 快速回忆了聚会那天刺头的所作所为,我放低声音,“不能和他说。”

“不能和染姐说?那你还记得什么?”

看起来三七分被他们叫做染姐。

“我还记得,我并不喜欢自己的性别。” 压低帽檐瞥了他一眼,我接着编造道,“中学时期,我暗恋过同班的女生,觉得那些男生一点都不像样,慢慢地自己也想变成比他们优秀的男生给他们看看。”

这当然是谎话,我只是保留了 “初中男生有多恶心” 这一知识,对于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认识。这也是句很难辨别真伪的话,按刺头那天说的话,他接触的原生女性应该极少。

“你想说,你本质上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刺头看向我的样子有些不信任。

“是的…… 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性取向和性别认同不一样,这种知识你还记得吧。”

装作不慌不忙地望向天空,头部的动作清晰地体验到了帽子勒住脑袋的感觉。刺头所说的事情完全没被我考虑过,本以为对于他们来说,喜欢同性也是重要的分类标准之一。看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刺头这种生理上是男性心理上是女性的人,也可能喜欢与女性恋爱 —— 本事没多大,破事倒是挺多,我啧了一声。这些知识三七分没有告诉过我,一会儿去诊室医生也大概率会表示我没有记忆,无论回答记不记得都会露出马脚。

“我不记得,染姐也没告诉我,但是按逻辑来思考,我能知道两者是毫不矛盾的东西。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指,暗恋其他女生只是我否认自己性别的表现之一,我当时最大的目的,就是做一个阳刚的男生。”

对自己先前的话进行了进一步解释后,我看到刺头的眼角微微下垂,他再次打量着这身算是中性风的装束。事实上,我对自己现在的身体并无排斥,感到十分自然,衣着也只不过是三七分的选择。

“那你的情况,染姐知道吗。”

刺头从包的侧兜掏出一盒柠檬茶想递给我,在我摆手之后,他自己拆开了吸管包装,插入后嚼着吸管说道。

“我不清楚,至少失忆后的我没说过。我觉得就算失忆前的我也不会告诉他。”

“那我和他核实一下。”

刺头很快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我,他走到远处拨通了三七分的电话,看起来知道我不会逃走一样,瞧也没瞧向这边。我也乖乖待在原地,想着如果他与三七分核实,三七分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说是为了和刺头打好关系这么说的。但是……

过了一会儿刺头回来了,嘴里依旧含着吸管,“我问了,他说没有这回事。”

“暗恋那件事也是?”

“对。”

“他之所以说没有这回事,应该是我失忆前后都没有告诉过他。”

“那你也没有理由告诉我。”

刺头拿下了饮料,吸管头已经被牙齿嚼得变形。

“理由?第一,你是个能坦诚表达情绪的人,那次聚会上,你感到焦虑,却直言说了出来,哪怕这会让聚会变得尴尬。但染姐不是,他很少有像样的情绪表达,他的话里全是欺骗。第二,我现在受到染姐的软禁,不告诉他自己的所有情况,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你呢?我相信你是个明事理的人。”

“明事理…… 那你要失望了,我刚才也骗了你。”

刺头眉头紧锁。我则不自觉地将手按在大腿上,开始不自觉地深呼吸,我不能确定对方在什么地方欺骗了我。

“染姐说,暗恋那件事是真的,详细情况他都知道。”

我不知道,在那些被浓雾笼罩般的记忆中,是否还有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内容。人的潜意识的确会说出一些无关记忆的所谓真相,事实上,由于我醒来之后就没遇见过和自己一样染色体是 XX 的人(思考到这一点时更觉不可思议),也没空做相关的性幻想来测试自己,是否真的对女性抱有爱慕之情,我是无法确定的。

“但是我刚刚说到……”

“对,你说过不会告诉他,但仅限于现在的你。没有记忆,你怎么能确定你失忆前没告诉过他?亲密接触的时候放松警惕,或者是醉酒的时候吐露,说出这件事的方法有很多种。” 刺头微笑着打断了我的解释,先前由自己主导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但我已经想到应该如何回应他。

“对不起…… 是我没有考虑到,我没有别的记忆,所以你说的完全有可能。” 我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有两种情况。首先,如果染姐不知道,听了你说的临时表示知道,那他就是骗了你;其次,如果他明知我的情况还与我订婚,并且在我失忆后刻意隐瞒,那要不是我保存着记忆,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将我这样的同类软禁,灌输我是个正常女性的概念,你会怎么看待他?”

我刻意加重了 “同类” 两字。生日聚会的表现,可以推测出他是个相当排外的人,“同类” 这种词更能打动他。目前来讲,自己处于被控制的情况,即弱势地位,不管怎样,都要引导三七分的同伴去怀疑三七分行为的不合理。

刺头漠然地看着我,把饮料再次送到了嘴边,却没有吸吮,也没有咀嚼,吸管只是接触到了他的嘴唇。我转移了重点,看起来刺头光是理解这段话就要花不少时间。我见他不语,缓缓摘掉了帽子,复述出了三七分的那句话,“生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里是什么感受,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事实上,我并不理解这种感觉,但这句话可以原封不动的送给刺头。如果是他,应该能够理解三七分话中的含义。在刺头的认知中,理解他的人则是我。

“再向你道个歉,刚刚又骗了你。”

刺头睁大眼睛望着我比他还要短的头发,声音从被吸管撬开的嘴唇缝隙中透了出来,又立刻放下饮料盒,掏出面巾纸擦了擦嘴,吸管尖端的几滴液体受冲击而落在遍布尘土的地面。

“因为你根本没有问染姐。”

“是啊,” 刺头将手指横着掩住嘴唇,迎接着我的目光,“因为我也不完全信任他。”

从赢得刺头的信任来看,我已经超额完成了目标。在他们面前装成一个想做男人的女人,的确是奇策。

三七分不久后过来了,我和刺头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跟在他身后去取号。取号的地方在医院外部,大棚子下方约莫有二十几个机子整齐排列着,像是老式游戏厅一样,只是机子更窄更高,四周上半部分是漏窗,下半部分留了人进出的高度。像是拿出自己的证件一样自然,三七分掏出了我的身份证插入自助机。我只有在他收起证件时,才窥到上面的部分信息:

姓名 衣风眠

性别 女 民族 汉

出生 1998……

住址 北京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一闪而过的中长发女人照片。我遗憾于没能好好看看自己长发时的样子,开始通过这些信息进行思考。相比于三七分的口说无凭,一个能取号的证件显然可靠得多。

在医院时,我已经确认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成都。语言方面,我能够听懂医院护士的四川话,自己也可以和他们对话,但并不会像本地人一样随口将方言带出来,我平常所使用的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必须在大脑中短暂地切换成四川话才能与他们交流,就像讲英语一样。在这一点上,我和三七分的情况类似,三七分和我对话使用的普通话都是极为标准的,这在我苏醒后接触的护士、患者,或是患者家属中很少见,他们就算使用普通话也会不可避免带有一些方言的词句。

在医院时,身份证却始终不在我的手里。现在是我第一次看到身份证,也是第一次确认了自己不是本地人。

我的家人,大概率还在北京,我在这里非亲非故,不然也不会被三七分半软禁在别墅。订婚一事我的父母是否知晓?按身份证上的时间推算,我现在应该是 23-24 岁,父母正常情况应该健在。就目前了解的信息,我列出了以下可能:

第一种,父母知晓,且与三七分关系良好。根据我先前的抑郁情况与自杀倾向,很可能把我托付给看起来负责任的三七分照顾。疑点在于,尽管女婿可以信任,父母如何放心随时都可能自杀的女儿离开家乡?即便放心,他们会彻底切断与我的联系吗?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手机与证件都在三七分手上,他以我神志不清,失忆的事情搪塞,来单方面与我的父母交谈。第二种,父母不知晓,和三七分的关系不好,那么极有可能是三七分与失忆前的我私奔到了远离北京的成都。当时的我是主动还是被动?以失忆后新增加的记忆和对自己的了解,我不是一个会轻易和人私奔的轻浮女人,那么胁迫的可能会更大,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三七分害怕我接触外界,也收起了我的证件和手机。这样一来,不要说所谓的抑郁和自杀可能是被拐走的反抗方式了,“抑郁”“自杀” 的信息都不能信任,简单来说,这个男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能够信任。

前两种情况,我的处境不容乐观。需要尽全力联系到自己的父母告知他们我的真实情况,期望他们能够帮到自己。贸然报警并不可行,毕竟三七分敢把我带到医院复诊,就不会惧怕这种简单的手段。一旦报警的方法失败,警方对没有违法的行为无能为力,我只会遭到更可怕的对待。挣脱三七分自己逃跑也并不现实,且不说自己没有以前的记忆,现在的时代没有身份证与手机大半事情都无法做成,这样逃跑甚至不如待在三七分家里安全。

但不管怎样,定期复诊可以让我了解外界的信息,如果以后有机会逃跑,这也是重要的机会。

还有第三种可能,即我的父母已经死去,是三七分带走了孤身一人的我来到另一个城市,我的抑郁和自杀可能是由于父母的身亡。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确孤立无援。

所幸,因为身份证的信息,我也有了一个目标 —— 准确来说是目的地。如果我能到达身份证上的具体住址,也许能得到帮助,说不定还能取回所有的记忆。

真实的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

那才说明我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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