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十月初,我和随心分手一个月了。闲下来时常会想起她的样子,毕竟,是她让我喜欢上短发的女孩。
随心的发型很清爽,尽管染成了棕褐色,也没有丝毫烟火气。前额是很薄的刘海,长而厚的侧发遮住脸颊的轮廓,有时她会把盖住耳朵的发丝拨开。她的后颈部剪得短和碎,只向后脑看去像个少年。
我现在正在小便池前面,看着和随心留着同样发型的女孩向我走来。
不是喝多了说胡话,我真的位于 C 商场三楼顶头的男卫生间。
相似感的悸动结束,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恐。是女厕人满为患了?我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在小便器的冲水声中,发现对方却已经进到了男厕的隔间。和她一同进来的是个背头的青年,宽骨架,脸庞棱角分明,还长着一双厚实的大眼,大领导似的,只是气场跟不上。年龄大概也还有二十左右。青年含着胸,神情不安,仿佛自己才是进错厕所的人一样。
我靠,女厕人多也不能带女朋友公然上男厕吧。
“什么意思啊兄弟!”
“啊…… 我…… 这就……”
青年的嗓音意外地很尖,听起来像是摩擦泡沫板一样让人不适,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靠,什么玩意。” 我瞪了他一眼,狼狈地跑到隔间,我抵住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听声音,其他人似乎都被吓走了。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选择到楼下洗手间解决。推开门的一刻,顶头的隔间门锁应声响起,女孩几乎和我同时走了出来,穿着淡褐色格子连衣裙和灰外搭的她她在男厕中熟视无睹,对着手机屏幕拨了拨刘海,说着不好意思,拉着似乎一直没有方便的青年走了出来。青年至少比女孩高十几公分,像跟班一样躲闪着眼光溜去门口了。我满心疑惑地来到洗手池洗手,却听到刚才女孩的声音:
“太好骗了。”
好家伙,越想越不对劲。循声看去,女孩正走出整个洗手间的区域,汇到商场过道的人群中。栏杆后飘着巨大的悬浮气球,不知是搞什么活动。女孩自然地融入嘈杂的脚步、对话与商场播放的音乐声,仿佛她刚刚不是从男厕出来,是逛完一家服装店,和旁边的青年讨论刚刚试的衣服好不好看。
拍抖音想火想疯了的?
想象着那些抖音引发的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行为,先前尿到一半突然止住的刺痛感也涌上来了。被戏弄的羞辱使我几步冲了出去,奔到女孩面前挡住去路。身旁一个三口之家则赶忙绕到栏杆边上快速掠过我们,似乎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碰到面相好的,就像刚才那样说自己走错了。碰到面相不好的,就说……” 女孩没注意到我,她叮嘱着青年,语气像是教孩子怎么上厕所的幼儿园老师,见我堵在前面,才止住话语。女孩掏出一个套着卡通小猫壳的手机,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翻找着什么。她身旁的青年则面色铁青,他伸手摸到身后栏杆握住,仿佛下一秒就要紧张得弯腰吐出来一样。
“什么叫太好骗了!” 我站到他们身前质问。
不远处几个捧着奶茶的女人也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整个过道像车祸现场一样,周围人都自觉地绕着一个圈前进,以避开我们。也有个不显事儿大的卷发大妈干脆也停在原地,她牵着孙子的手。孙子可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吵闹着要去前面的点吃冰淇淋,很快哭叫起来。孩子的叫嚷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恨不得马上办了这个捉弄人的女孩。女孩却迟疑了一秒,然后侧对着我,微翘的睫毛闪动着,她突然发出了十分雄厚的声音:
“哎,兄弟,我可是男的。”
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开始的声音也顶多算是中性。
这个性别不明的人向我叫嚣着,随后望向眼睛看地的青年,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道,“喏,碰到面向不好的就这么说,明白了吗?” 青年点了点头。他和我的眼神正好对上,颤抖着后退,大半个身子都贴在栏杆上了。察觉到这一点的青年下意识转头看栏杆,又慌得往前趔趄几步,弄得大妈也笑出声。得,这娘炮还恐高。
看来对方是把我当作了彻底的教学素材。正准备继续理论时,我发觉刚刚的声音有些耳熟,顺着那个几年未见的形象思索,那张脸的确让人熟悉,只是先前发型的改变和妆面让我把他一时当作了陌生人。
“徐晓!是…… 是徐晓吗?”
我认出他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徐晓。高中的时候,他无论打扮和性格都像女孩子,高一新年联欢会抽到一个布偶熊还开心收下了,也有人叫他小熊的。我跟他没那么亲密,只会叫本名。几年没见,他现在的样子和随心相似得过头,我感受到自己心绪的起伏。
“啊…… 你是?”
徐晓没有认出我,他松开了青年的手,走近端详着我的面孔。青年仿佛被剪断脐带的婴儿般断了营养输送渠道,身体开始慌恐地半屈,如果不是靠着栏杆,估计要蹲下来。
“高中跟你同班的林木丛,林子,现在烫了个头。”
“雾霾放假因为烟落学校特意回去抽烟还被当成爱学习表扬的那个?”
“你记得还真清楚。”
下意识隔着裤子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我苦笑道。
“看在我还对你这么有印象的份上,就别追究刚才的事儿了?对不起啦。想联系高中班级群你应该可以加到我的微信,我还忙,先走啦。” 在商场播放的网红歌曲中,他一脸赔笑,拉起青年的胳膊,对方又触电似地一激灵,赶忙向徐晓身旁靠去。既然两人都是男的,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徐晓又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这要遇见暴脾气地非得跟你死磕不可。”
见他离去,我随了一句。
“你看上去又不像暴脾气,” 徐晓停下脚步。他穿着奶白色的浅口鞋,轻转脚尖,侧对着我,“别觉得我在嘲讽,这是真心话。” 这中性风的女声很符合他的面容。
这之后,我大概逛了半小时的商场。这是个几年前新建起来的商场,规模庞大,占地面积是那些海淀区老商场的三四倍不止。一年前,我曾和随心来过这一次,吃的是最便宜的萨莉亚 —— 她不愿意为那些溢价严重的奶茶花钱,自然也不会走进那些一进去就是几百块的馆子。“如果那些菜确实值几百块,我倒是可以考虑。” 她吃下半块芝士薯饼,流出来的芝士缠在铁勺上,被她轻轻舔了一口。
在萨莉亚的店铺前驻足良久,我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溜达,每经过一家店铺便往里瞧瞅着,还真发现徐晓与刚才的青年坐在家咖啡店里。徐晓很焦急地打着电话。形似随心的侧脸让我不自觉地驻足,他把侧发顺着耳廓拨到后面,露出小巧的耳朵。我就这样端详着,朝圣般屏住呼吸。青年最先发现了我,他杵了杵徐晓,徐晓正用笔记着什么,手机被他夹在胳膊和侧脸之间,嘴的动作始终没有停过,也没搭理青年。直到青年指向我,徐晓才与我隔着玻璃相望,便立即走来。
“我看你很忙。” 我的目光瞥向别处。
“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帮忙是吧?先说说帮什么忙吧,我本来觉得两次偶遇还是挺奇妙的,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问题等帮忙之后吧。”
徐晓默认我准备帮他,开始对我解释。他说,青年的家人严禁他与徐晓这样 “不三不四” 的人接触,如果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今天算是突击检查,青年告诉家人自己去了 X 商场跟朋友看电影,家人说是出远门,但刚才却说马上到商场来找他,要看看他的朋友,由于双方实时共享位置,逃也逃不掉。
“怎么说呢,实在太离奇。一是为什么这位好像二十多了还像小学时一样被管着,二是…… 我说句不好听的,他变娘炮和一直跟你这样打扮的人待在一起确实有关系吧?”
“算啦,我这边再找找别人。” 徐晓露出海底捞员工那样的标准假笑,我知道他生气了。
“不不不,我还没说我不行呢。”
“那你倒是给个准信呀,这边争分夺秒呢。” 他撅了撅嘴。
还争分夺秒,用的什么词,和朋友出来逛个街让家人看到搞得跟嫖娼被抓一样。我嗤笑一声。自己打小就没有类似的经历。
正在这时,青年突然站起身死死盯住玻璃外,他的指甲在手背上划出一道白痕,被腿撞到的桌子应声晃动,杯中的柠檬水剧烈弹跳着,还没等水面平静下来,徐晓猛地一拍我的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双手合十,马上缩到靠墙的座位,招呼服务员点单。我愣在原地,想着自己完全可以离开咖啡店,但这样一来,我还是否能和这个酷似随心的人……
咬着牙向墙角看去,徐晓正用手掌托住下巴,以余光查看这里的情况,见我看到他,又摆出一副拜佛的姿势。俨然已经被欲望绑架的我无法回避,只好给了徐晓一个眼神,临危受命坐到青年旁边。青年吓坏了,他的肩头向前倾着,眼神望着商家点餐用的二维码,右手握住杯子下端抿着水。靠!我是真不想搭理这个娘炮,多看一眼都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视线,四处张望着,正前方的视野中是徐晓那杯柠檬水,喝了一半,杯口还残留着小块的口红印记,十分柔和的豆沙色。
“就是他。”
青年小声朝我讲。我寻思他的嗓子再这么说话迟早被自己挤坏。
一个精瘦的男人出现在面前,我站起身来微微点头,“叔叔您好。” 我伸手示意他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男人十分满足地坐下,眼神始终打量着我的头顶,好像我的脑袋上沾了什么,“你好你好,我听他经常说起你,你叫…… 小王是吧?”
“对,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就行,跟他…… 也算朋友吧。”
得,连姓都改了。
男人再次向我点了点头,突然放大了嗓音,朝青年训斥道,“你看看人家头发多短,多精神,你邋邋遢遢的,叛徒浦志高一样,今天回去给我剪了啊。”
一瞬间有些沾沾自喜,这可是长相平平的我第一次被人夸赞外貌。但青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慌忙放下杯子,胳膊绷直,似乎抓紧了下方的沙发垫。
“听说你们今天看电影去了?” 男人立刻变了神情,笑眯眯地问,我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仿佛自己是个男公关在被客户目不转睛地看着。
“啊,对对对。” 我用手在后方戳了戳青年,示意他来讲这段。青年却像魂魄被抽走一般两眼无神,动也不动,只好看向徐晓。徐晓双手交叉摆了个禁止的姿势,摇头摇到一半突然转身往向窗外,“怎么了?” 我才发现青年的父亲也跟着我的视线看向了徐晓。“我在看大家谈事情什么的也都点个东西,给您点一杯嘛,边喝边聊。” 我说着摸出手机扫着桌上的二维码。
“没事,我不喝,我就是想看看他现在还跟不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
“得看您定义了,我肯定守法公民,但是也不能说没啥不良习惯,像戒烟吧就一直戒不掉……”
青年的手臂绷得更厉害,轻微晃动着。尽管如此,我也感觉到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像是四目相对,是在望着我的嘴唇,或是脸部的其他地方。
“嗨,我还抽烟呢,抽烟算什么呀?”
哼,烟民就好办了。我习惯性地从兜里掏烟,但还没来得及递给青年的父亲,不远处禁止吸烟的标牌抑制住了我的举动。这位父亲也劝住了我,“没必要,我今儿就来看看,改天吧。” 我瞥了眼青年,他也松懈地靠在沙发背上。
这位父亲确实十分守信,确认我可以信任后就自行离了场。他一走,徐晓立刻把脸怼在玻璃上,一直目送他坐上下楼的直梯。半晌,徐晓拍着他平平的胸脯,驼着身子坐到青年旁边,我也赶紧坐回了对面。刚刚的几分钟里,我总觉得还能闻到青年身上一股羊肉串儿味。
搓了搓手,我正想借机和徐晓聊些什么,却看见青年身体向徐晓的方向蹭了蹭,徐晓也起身从侧面将青年抱住,脑袋枕在他的肩头,朝他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发丝随着这个动作向前倾斜,露出她原本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耳部,我不再关心青年的神情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白皙的颈部上。除了随心,我根本没有仔细观察过女性颈部皮肤的我来说。白,是我现在最直观的感受,进而联想到某日她出浴时沁湿的后颈挂着些许水珠,让我血脉贲张。
徐晓将服务员刚倒上的一整杯柠檬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她把化妆镜重新拿出,从包里摸了根唇釉开始补妆。喝水时,我看到她的嘴唇像我的随心一样薄。我曾仔细观察过随心,随心往往会用一个和唇色差不多的哑光唇釉擦上一层,涂好一个十分大胆的唇形,再用深色口红由内至外的上色,在外围也适当地渲染,使得妆后的嘴唇厚实饱满。徐晓却掏出唇釉几下上了色,把范围限制在下唇,甚至连边缘都没有勾上,再通过抿嘴让上唇也染上色彩。动作看似大大咧咧,实际效果却很拘谨。
两人亲密了好一会儿,我也四处张望回避这个场面,最终青年表示他没了兴致,准备回家。徐晓告诉他今天不送他了。以青年的性格当然不敢反驳,低着头灰溜溜走了,我见他这怂样儿,恨不得在背后吐口吐沫。
“你呢?” 转过头,我问徐晓,自己的神情估计也像刚才那位父亲一样变色龙一般了。
“你不是有不少问题想问我嘛。” 豆沙色的嘴唇又抿了几下。
我假装苦笑着,不让自己的欲望过于明显。
“我猜那个人,也是像你一样男扮女装的人。你出厕所的时候不是和他说了那些话,他爸也说不三不四,我说的对吗?”
徐晓点了点头,他把之前青年使用过的盘子推开,又掏出湿纸巾擦了擦手掌和自己面前的桌面。
“那我现在这么跟你坐在一起,你家人不会也这么过来查你吧。”
“说不定,所以别跟着我,小心被他们窜出来打一顿,觉得是你带坏了我。”
我看着徐晓把湿纸巾收进自己挂着毛绒鸭子的挎包里,他翘起了腿,似乎已经对我的言语感到不耐烦。
“我这面相好的人也会‘带坏你’?”
“他们可不管你面相好不好。”
“实际上是谁带坏的呢?”
“如果在不妨碍其他人的情况下自己开心活着也算‘带坏’……”
“和我讲讲你是怎么被‘带坏’的吧,或者说好听一点,你是怎样‘开心活着’的,我很感兴趣。” 我的身体向他前倾,我尽力地让声音显得诚恳,如此请求道。
“谢谢你。”
徐晓小声回应道。
“您这谢谢是真的金口难开啊。”
“现在才发觉你帮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挺有气度的,有什么不对吗?” 他叉着腰感叹道。
那天,我第一次回到了他住的酒店,路途中,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