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月初的晚上已经让人感到些许寒意。
开着 24 度的空调,我脱得只剩秋衣,依然感到脸颊发烫。再往下就没得可脱了,尽管在宿舍没少光膀子,但面对徐晓还是有所迟疑。我不知道该把他当成何种性别,于是干脆不去计较,任由他点开屏幕的播放键。
原本能听到楼道里酒店拖鞋趿拉的声音,或是隔壁房间女人的大嗓门,但这部三流恐怖片一进入惊悚情节,屏幕中的女鬼似乎把一切声音都吓退了。屋里的所有灯都被徐晓蹑手蹑脚地关上,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光。我很难想象自己在徐晓的眼中是什么样 —— 一个一米八的大汉蜷缩在床上,用手掌挡住显示屏的中间,只留出字幕部分,偶尔会挪开指头偷偷瞟上一眼,察觉到音效配乐不对劲又立刻挡住。不像一些高分的主打气氛的心理恐怖片,低分恐怖片的惯用手法是突如其来的鬼脸和惊悚音效,但不得不说,对毫无防备的观众来说,的确最容易被吓到。
保持姿势没多久,僵住的肩膀就酸了。趁着是普通的对话情节,我手捏右肩,活动脖子看向另一边,远处的窗为了增强气氛拉了帘,那外边原本是条冷清的街巷,先前拉帘时,卖点心饽饽的女人还在路边。
三十分钟前我们刚从不远处的超市回来,徐晓望着那被灯光打成淡黄色的威化饼好一会儿。他回酒店之后换了件衣服,正穿着收腰的黑色连衣裙,肩部到袖子是浅色的花格,使他的骨架显得和女性无异。带围裙的女人用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他要不要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徐晓侧头望向我,褐色的卷发被他的肩头挡在胸前一半,光正对着那个仿真假发的头顶,能清晰看到模拟染发的黑 —— 褐渐变。秋日的风从街巷的深处袭来,我感到口干,“别买了吧?” 我小声劝他,背后的围裙女人却笑着,露出明显的苹果肌。她的眼睛被皱纹挤得很小,像任何一个到北京打拼的中年村妇那样。
徐晓最终要了半斤威化,拿塑料袋拎着,进到酒店电梯时,他冷不丁地问我:
“我以后会变成这样吗?”
作为回答的替代,我拾了一根威化放在嘴里咬碎,是普通的麻酱味。我和奶奶都喜欢稻香村的二八酱,吃完了能让香醇的味道贴在上膛,出气时,萦绕在整个鼻腔。我机械地咀嚼,像是被喂食饲料的牲口。
“啊!”
突如其来的女鬼叫声和惊悚音效让我在床上一哆嗦,也中断了思考,像是半夜被喊去紧急集合的新兵一样慌忙从床上下来,扶着有些晕眩的脑袋看向徐晓。徐晓一副 “你就这点出戏” 的表情,嘎吱嘎吱地咬着威化,他抱着腿坐在床上,这个动作使裙边上移,显出秋款打底裤上端的黑环。他的肘部放在膝盖上,手掌在下巴前收集掉下来的碎渣,待吃完一根便像歹徒捂住受害人的口鼻般,整个手按在嘴上,颇有兴致地吃干抹净。
“你要不行我们就换个电影。”
“就它吧。”
“你可别到时候睡不着打扰我。”
他的声音始终偏中性,如果是这身打扮,大概只会被人当成声音很低的女生。
“这…… 应该不会吧。”
我嘎吱嘎吱地搔着头皮。
我似乎头一次在一天里和他说这么多话。高中时我忙于照顾中风的奶奶,只赶着在学校把作业尽快写完,因此也忽略了同学间的社交,与他极少交流。
“那我继续放喽。”
刚刚没看屏幕的我瞥了一眼,一只手没撑住床险些跌落下去,我大张着嘴叫不出声。屏幕里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我正和她四目相对,她凌乱的头发旁露出腐烂一半带血的耳朵,令人反胃,眼看着镜头继续推进,那张脸几乎要冲出屏幕。“关了关了!” 我叫地比刚才隔壁房的女人还大声。
徐晓坐起身来,改为盘腿的姿势,叼着半根威化将屏幕关掉,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像是乡间小路碰到叼着口哨的孩子,就差为了缓解尴尬吹上几声了。他的脸部光洁无暇,但我依稀记得高中时他的脸没有这么白。
“不好意思呀…… 不知道你这么怕这种。”
他下了床,把矿泉水送到正深呼吸的我身旁,盯着我慢慢喝下。我缓了好一会儿,拖着满身是汗的身子去厕所洗了把脸,又用毛巾把汗擦干。洗手台上放满了徐晓的化妆品,我时刻注意着胳膊移动的幅度,不至于撞到它们。末了,我告诉徐晓自己已经无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满意地点着头,娃娃领下的蝴蝶结也晃动着。他下了床,颈后的发丝在空中散开,又立刻拢合在一起。他扶着裙子坐在椅子上,拨拉开另一瓶瓶酒店提供的矿泉水,拿起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a4 纸和铅笔在桌面上摆正。大概是察觉到眼部的不适,他双手抵在太阳穴附近,又把刘海连同整个假发向上移动了一公分。
“其实最近也有一个耳朵有缺口的人来找我。”
“你别,我经不起吓了,到时候去医院你得给我出医药费。”
“没吓唬你,真事儿。”
他接着描述了具体的情况。那个女孩的右耳有一个缺口,像是做过绝育的猫印在耳朵上的记号般,平时若是不戴帽子,一眼即可发现。我依此想象起女孩的模样,却觉得十分惊悚,一个人畜无害的女生唯独耳朵有道如此奇怪的伤疤,除非留着盖住耳朵的发型,不然实在过于引人注目。
“那你说她找你干嘛。”
“她找我…… 要我做她第一个男朋友。”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这什么剧情,人鬼情未了啊?”
“真的!” 他用食指和中指绕着卷起来的发尖,一圈一圈,好一会儿才嘟着嘴说,“你不信我给你画出来。”
“行,你画,我反正睡了。”
我拉不下脸说自己其实是害怕,顺着靠垫慢慢出溜下来。我放松四肢,像是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意识逐渐模糊,不知是不是梦的场景里,我看到那个缺了耳朵的女人向我招手,我则站在原地,没有前进也没有逃跑,静静看着她。
醒来后,徐晓已经出门了,留我一个人在酒店。我摇晃着起身,桌上很干净,看得出来特意整理过,只有边缘处剩下一个小塑料瓶,原本像是糖罐,但里面却塞了大半瓶药物,一种白色的圆片,一种鹅黄色的圆粒。搜寻画作无果,我俯身看向纸篓,确实多了一团纸。打开一看,才只做了个草稿,也看不出缺耳。我摇了摇头又去查看他的床铺,却发现他的床上多了一个枕头,加上我的一共三个。
什么时候多的呢?
“嗡嗡嗡。”
我慌手慌脚地险些又像昨晚一样吓瘫在床上,确认只是裤兜里微信的响声后,我打开手机,发现是个陌生人发送的好友申请。这人的头像是个老旧笔记本,旁边隐约能看到被风吹拂的窗帘,看着蛮有文艺范儿,不像是电信诈骗。
“请问你和徐晓是否有联系?事出紧急。” 对方在申请信息写道。我点开微信头像,是位女性,没有朋友圈照片,也可能对我设置了隐藏。
我通过申请,没想到立刻回了消息。她说自己是从同学录找到我的,问我和高中同学的徐晓是否还有联系。
“我跟他没有什么联系,但比较好奇发生了什么,也许可以帮上你?”
“那你现在能联系到他吗?”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能不能联系到他。”
啧,这人还真是死脑筋。
“我可以试试,前提是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好吧,有人要杀掉他,我想找到他身边的人保证他的安全。”
“您是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吗?”
“我们可以约个地方见面,选在你熟悉的地方,你想叫上其他人也可以,这样足够安全吧?”
“再说吧。”
我将手机屏幕盖在床单上,继续闭上眼睛,越发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自己跟着徐晓到酒店,仅仅是因为是学校宿舍的烟味、臭味以及吵嚷让我无心睡眠,有人能请我白住一晚上酒店是天大的好事 —— 这当然不是心里话,我总是有那么点小期望,觉得回到酒店能近距离接触徐晓,了解他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至于进一步的关系,男人和男人间的做爱恕我不能接受,但坦白讲,我实在舍不得那张像随心一样让人怜爱的脸庞。我想,昨晚除了看电影,他几乎没有告诉我任何我想听的,如此的戒备心理,从别人那儿获取信息显得更稳妥些。
于是,按照对方的要求,我约在午后的某个咖啡馆见面。我说明了自己身穿的衣服,方便她找到自己。
到咖啡馆时,我选择了一个靠墙的沙发座。落座没多久,女人便出现了,她穿着一件格纹的阔腿裤,上身在 V 领薄毛衣外套了件工装外套,简单核实身份后,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女人留着烫过的狼尾发,两侧的耳朵只露出下面一半。出乎意料,女人很漂亮,尤其是双眼皮和刘海后柳叶形的眉毛,只是气色不太好,结合她昨天说的事出紧急,也许整夜都在搜寻联系人。单看女人的相貌,甚至可以媲美模特。与这种距离感相比,随心和徐晓只能算是普通的女孩长相,只是意外地对我胃口。
“怎么称呼?”
“我姓衣,衣服的衣,全名衣风眠,应该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衣姐。”
“我觉得衣女士可能比较好。”
我惺惺地定下了称呼。
“随你。”
衣女士旁若无人地岔开腿,两肘靠在沙发座上,若是戴上双像样的手套和圆帽,简直就像是侦探在对证人套近乎。
“嗨…… 加上我微信,第二天就约见面,我还以为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 不好意思,现代人嘛,警戒心比较重。”
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起伏,也知道这是昨晚和徐晓间的尴尬造成的。对于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我不打算收敛什么。间隙中,衣女士点了两杯冰美式,表示自己请客,我点头示意可以。 “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加都不会加,所以谢谢你能加上我。”
衣女士接着说道,自己高中曾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她后来知道凶手是自己的朋友,但却因为被对方抓着把柄,自己无法告发。最近,衣女士得知凶手可能要伤害徐晓。 “你现在联系不上那个朋友了?”
话里疑点很多,换别人可能起身就走吧,想到回去也是那个令人厌恶的宿舍,我随便抓住话里的漏洞跟她聊下去取乐 —— 说不定是个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
“现在已经被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好像连电话号也换了。” 她说。
“那为什么会觉得我一个普通同学会跟徐晓关系好?”
“我只是一个个去找……” 她的脸上仅有唇齿动着,面部被牵拉的肌肉幅度过小,好像静止一般,铁锈红的唇釉让她的神情显得更加冷淡,既不像是有急事相求,也不像是在撒谎。
“微信上问就可以了,你还线下约出来,还点杯咖啡?”
一个服务员快速经过我的身边,她的餐盘上端了一杯抹茶拿铁,我一看那浅绿色就知道并不是自己桌的。“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可以自己付。” 回过头,衣女士掏出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不客气地回应道。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有一枚银戒指,很紧地箍在肉上。
“开个玩笑嘛,我觉得 aa 就好,我还没绅士到帮你也付。还有啊,如果你还想继续找,不如自己去找他说明来意。” 我嬉皮笑脸地把她的用意推了回去。
“不,我找过他但是失败了,他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 衣女士的声音低沉下来,身体向桌子挪了挪,两手从沙发背移动到桌面交叉放着。对于她来说,这应当是进入正题了。
“我告诉你,要是有个陌生人和我说,哪哪哪有个杀人魔盯上我了。结果这个陌生人要保护我,我比他还警惕,你这什么?《终结者 2》?你 T800 啊?” 一番幸灾乐祸还没尽兴,我见衣女士眉头紧皱,追问道,“你就不能把所谓恶性事件说明白?”
—— 也让我听完乐呵乐呵。我想着。
“教徐晓的老师死了。”
“哎,你别乱咒人啊,我大清早还看我们高中班主任发朋友圈呢。”
我吃惊的动作让桌子一震,周围一桌情侣顾客看向我们,我赔了个笑脸继续坐下。衣女士接着解释了一下先前的说法,“是他的家教。”
“哦?然后凶手是你朋友?”
“也是我当时的高中同学。”
“我不太懂法,你们这算不算包庇啊?”
咖啡正好到了,我端起抿了一口,舌尖的苦涩让我决定先把它晾在这里。自己并不是能装成熟喝美式的人,但毕竟对方付账,也不好意思换个拿铁。
“可能算吧,但我不是自愿为她隐瞒的,再说…… 我并没有向警方作伪证,甚至于警方都没有问到过我。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朋友抓住了我的把柄,导致我没法告发。”
“那你让我告发不就得了?”
“没有证据,其实连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犯案的,所以才让你保护徐晓,最好的结果是能当场抓住她,然后报警。” 衣女士说 “报警” 时一字一顿的,神情很是认真。
“我当场抓住她,你的把柄就没关系喽??”
“那样就没关系。”
嚯!您这设定还挺严谨。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我几乎要笑出声了,心想这人编谎话都圆不上,手握咖啡想要一饮而尽,又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种苦味,干脆作罢。正当我半个身子站起来时,衣女士不紧不慢地回应,“你去问问他自己,他的英语家教是不是死于非命。” 她耸了耸肩,之后双手抱在胸前,用眼角瞥着我,尽管我已经起了身,却仿佛被她居高临下俯视般,“问他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人给他发消息。我那个高中同学大概率会换微信,所以我就算告诉你她以前的联系方式也没用。”
我屏住呼吸,想起徐晓那天晚上和自己说的话。缺耳…… 那个恐怖的画面展现在眼前。手上触碰到了什么,我的大脑察觉到杯子被自己失手打翻,但却没有实感,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苦涩的液体横流。努力想象无关的画面,才得以甩掉那个血腥的面容,我像是从水中上岸的狗抖着身子一样快速摇了摇头,等思绪回到现实的时候,衣女士已经叫来服务员将桌子收拾好,她翘着腿,饶有兴致地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打量我 —— 自己鲁莽的举动已经代表着不攻自破了。
“我想问一下,你的朋友是不是有什么身体缺陷?”
我觉自己像是尿床的孩童面对大人在极力辩解,对方只是心领神会地一笑。
“你指什么?”
“晒痕呀,疤痕呀,就辨识度高的地方嘛,这样我看到会好记一些。” 手不由自主地又去搔头皮,我知道自己已经丑态百出,似乎接下来的所有举动都只会显得更加滑稽。我指定是守不住徐晓的事情了。
“兄弟,别装蒜了。” 衣女士将右侧的头发用指头轻轻撩起,我终于亲眼看到了那缺少的一角,如徐晓所说,她的耳朵和绝育的猫咪有些类似,“你说的是这个吧?”
“啊?那你……”
刚刚站起身的我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浑身发汗。显然,自己被套话了。
“刚刚说接近他失败了,就是指这件事。” 衣女士从包里很快拿出本子和笔划拉了几下,之后满意地合上,像个采访到独家新闻的记者,“听你的意思,你跟徐晓还是挺亲近的,他跟你说过有个缺耳的人找过他,对不对?” 她熟练地转着手中的签字笔。
之后该怎样面对徐晓呢?
啊,我真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