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着被封掉的窗子窥向外面世界,仿佛一只身陷囹圄的百灵鸟。
百无聊赖,又回想起昨日的梦。我看到白色连衣裙漂浮在空中,刹那间,裙子又似乎被几根无形的线条拉拽,如同车裂般向四周撕扯,扭曲变形。它盖在我的面孔上,渐渐无法呼吸。我伸出手胡乱抓挠,将它撕碎,但无论撕碎多少次,下一个瞬间都会复原如初。
若真是梦境的指引,那我也许对白色连衣裙的感情并不那么友好,是我以往不愿穿这么仙气的裙子,还是我讨厌穿这样裙子的某人?挖空心思也没有答案。
手里把玩着被我据为己有的陶瓷瓶,它比我的手略大,矮胖矮胖的。柜子中的这样的瓶一共有四个,我拿了最对眼的墨绿色,从古朴的造型来看,倒符合我的审美。在床上时,这东西就被放在被子里头,三七分来送饭或是让我服下每天的药物,我就藏在身体侧面他看不到的死角,总之是糊弄过去了。三七分似乎也知道我不好惹,没有出现暴力、侵犯这类出格行为,只是几天的生活透露着一种憋屈感,我觉得自己就像不知从哪回忆起的 “在宝马车痛苦的女人”。虽然能够下床走动,但基本都被三七分要求躺在床上,他不放心我一人洗浴,于是那豪华的浴室和浴缸也无福消受,只能被这个自称未婚夫的人擦拭身子,他说直到我身体恢复到可以独立洗澡后才可以放我一人进行。除此之外,三七分还会帮我下地辅助做躯体拉伸,没有反抗能力的我只能顺从。
一开始,我还藏只手在被子攥紧陶瓷瓶,等他兽性大发扑上来就一击重重砸在头上,结果几天下来,对方既没有过分的行为,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这是我的房间。” 这句话我依旧半信半疑。我就像是计划越狱的犯人,打晕狱卒并不意味着获得自由,意味着关禁闭,自己所能做的只有慢慢探索整个别墅的构造,在合适的时候一鼓作气逃离。
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三七分并不上班或居家办公,白天都待在家,但经常有三到四声响铃,他听到响铃便会离开几十分钟到几小时不等。他好像睡得很早,晚饭后一小时就极少见他来过屋里。别墅相当大,只有他上楼后我才听得到声音,因此我并不知道三七分在响铃后去了哪。
饭菜倒很精致,没有什么烟火气,往往有两个炒菜或炖菜,装在小巧漂亮的盘子里,还附有一个小点心、一碗粥或汤。饭不是三七分做的,即便他一小时内都待在我身边,还是会有人敲门,这时他便出门,片刻便端来热饭热菜。对方对我的饭量有极为精确的掌握,每次都能保证我处在七八分饱,不至于撑,也不至于饥饿。但并不排除在里面下药来使我昏厥的可能。
门突然重重打开,仿佛缉毒警踹开嫌疑人的房门般,撞在墙壁上,毗邻的陶瓷瓶依旧纹丝不动,我熟练地将陶瓷瓶顺着窗帘边缘藏在后面,翘腿坐在阳台上,装出晒太阳的模样,松了口气:三七分很少看向那些瓶子,因此没有注意到我偷偷拿走,若是陶瓷瓶掉下一个,他定会注意到数量的差距。
三七分用他的肘部抵着大门,他今天穿着一身淡灰的工装外套,没有系扣子,外套随着他的动作展开,变得像是遇到危险时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庞大的动物。他咬着嘴唇对我说,他一会儿会把我的门锁上,让我听到谁敲门都不要回应。正当我乖乖走回床上时,一个女孩蹿到了三七分跟前,她的脑袋顶只到他的下颚,正好露出三七分大惊失色的那张痘痘脸。
“这就是…… 怎么说呢?嫂子?”
女孩看起来有十八九岁,她望向我,仿佛找到了古籍记载的秘宝般两眼放光,紧接着视线又溜到我的耳朵上了,她用手指捏着两边嘴角注视着三七分,可能是认为我遭受到了三七分的虐待吧。 “出去!”
“哎呀,给寿星一个面子嘛,让嫂子来参加一下生日会吧,她在这里老是见不到人也挺孤单吧?”
女孩径直向我走来,她穿着藏青色的格子百褶裙,杏色外套的三粒扣子紧紧扣住,盖住裙子上方,一个与裙子同色的蝴蝶结在白衬衫的领口绽开。我能记得这样的衣服是日式制服,但这样的装束走在街上,必定会吸引路人的注意,我并不认为我对它的了解源于失忆前的自己曾经穿过,这样走在街上使我感到羞耻,看起来自己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
女孩刚走几步,自然是又被三七分堵在身前,三七分似乎很注意不触碰女孩的身体,他隔着半步距离尽力地想要撵她出去。我知道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无论从逃离软禁,还是得知自己身份的层面上,这都是绝佳的机会。
“小妹妹…… 你今天是过生日?”
我在床上摆出一副哭丧脸,抓着被子试探道。
“是呀,” 女孩被三七分撵到门口,见我回话,便用力挣脱了三七分,小跑到我的床头,“是不是…… 叫你姐姐会比较好?”
“小陶,你别闹了!” 三七分皱着眉跟过来,又想去抓女孩的手,却被灵活躲开。
“姐姐,染姐想独享你那份蛋糕,你可不能让她得逞。”
“蛋糕在哪里?” 我顺着接话,心里嘀咕道染姐是谁?
“就在一楼餐厅呀。”
女孩手指向地板,示意聚会就在楼下,她穿着黑色的小腿袜,脚上是一双青灰色的亚麻拖鞋,一样系着蝴蝶结。但转念一想,不会有人参加生日会还自带拖鞋,这鞋应当是三七分家里准备的。 “今天请到了几个人呀?”
“够了!”
三七分怒吼道,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女孩的胳膊,却在将要碰到时僵住了,不甘地垂下手臂,先前咄咄逼人的他此刻哑了火,用手扶着额头。
“过生日就别闹这么不愉快了,是吧?小陶?” 事情进展顺利,我努力以评价的语气向女孩求援,“虽然我没准备礼物,但现场表演个节目助助兴还是行的。”
这自然是唬人的,我也没想到自己要表演什么。我只想着如果是生日会,至少会有几个人都聚集在这里,也许他们会知道我的过去,只要不是全部站在三七分一边和他统一口径,我就还有一线希望。我下了赌注,赌三七分会像前几天一样,绝不会向我动粗,也赌楼下的几个人并非完全与三七分同心。我相信这个举动不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坏 —— 事实上,不会有比失忆和软禁更可怕的了,与之相比,死亡都充满了怜悯的意味。
女孩拿起手机很快点了些什么,然后表示自己已经告知楼下的几个人,“嫂子这么想去,你拦着她,那我让其他人也一起上来喽。” 她转过头笑盈盈地和三七分威胁道。我才发现她后脑只有中下部分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除此之外,和其他盖住耳朵的直发没什么区别,相比小女孩似土气的长麻花,在这冷淡简约风装饰的房间里,她精致的编发让我更感到活力,那作为年轻人的活力。
难不成我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
我摇了摇头,之前从镜子里看去,我连 30 岁都不到。
“行吧,我带她换个衣服,她现在记忆还不稳定,别刺激她就行。我相信你们,可以理解吧?”
好!我攥紧了拳头,自己赌对了,他们之间也许只是朋友关系,并不是那种防止我逃走和知道真相的 “下属”。另一方面,三七分在女孩面前,也不如以往强硬了,言语中更多是无可奈何。他们的相处模式像是兄妹之间,我从三七分的言行中看出一丝宠溺。
“不用啦,睡衣不也很好?”
“我给她找个帽子,你都打扮这么漂亮,至少让她用帽子遮一下脑袋。”
光亮下,的确能察觉到女孩脸上粉色系的腮红和口红,鼻梁处也做了高光和阴影的处理。我并不像三七分说的一样对可爱的样貌感到嫉妒和不适,假若那天我一头长发地从床上醒来,宛如睡美人一般,也依旧会苦于过往记忆的缺失。“我是谁” 的议题永远在 “我是否漂亮” 之前。
女孩点点头下了楼。三七分带我简单去洗漱,象征性地涂了护脸霜和素颜乳,出门前给我戴上了一顶卡其色的渔夫帽。帽子大得把整个头顶都吞了进去,三七分解释道小帽子可能会压迫我的伤口。处理完这些事情,三七分好像向那个女孩宣告投降般,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带我下了楼,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们经过一个螺旋梯下到一楼,途中,我努力张望着周围的布局,三七分对此也只能用干哑的声音提醒 “不要四处乱看”,最终来到餐厅。
这栋别墅的厨房与餐厅并没有阻隔。厨房、岛台、餐桌全部都被周围的白色包围着,相比卧室,这里的装修和家具大大增加了白色的比例,就算是依旧顶天立地的复古棕柜子,也似乎能与这个空间融为一体了。也许是三七分的家里装修偏向极简风,几个黑色的小吊灯下只有一张细长的木质桌子,长的两端各三把座椅,已有四人落座,短的两端各一把,还在空着。桌上放好了蛋糕店自带的盘,刀叉,中心是个至少有 14 寸的淡紫色蛋糕。在这里等候多时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过来,牵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一个空座位,我假笑着坐下,发现身旁是一位比我刺头长不了多少的青年,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外套。
“餐桌上戴帽子?”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右后方岛台的大理石纹路上,刺头青年突然向我发问。
“不好意思,她不久前刚做过开颅手术,把所有头发都剪了,现在不太好看。”
三七分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原本想要摘掉帽子,他这么一说,我有些犹豫。
“我也是刚刚剪完,那我也能带个帽子喽?” 刺头嗤笑道,把身体往后一仰。仔细看去,他的样子几乎像是刚从监狱刑满释放的犯人,灰头土脸,贴着脑袋的板寸 —— 和我一样。
“哈哈,刚刚从楼上下来,没来得及摘。” 我干脆利落地扯下了帽子,揉吧揉吧放在自己的餐盘旁,指了指岛台冲着刺头微笑,“看那个看入神了,没想到这件事。” 不过,刺头为什么纠结剪头发这一点,我还不太清楚。
“这还差不多。” 刺头悻悻地表示,随后两腿岔开倒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不希望与三七分之外的任何人起冲突,如果可以,我要尽可能与其他人建立友好的关系。更何况,不过摘个帽子,自己现在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并不能把自己形象的美丑与自己的自尊和情绪对应起来,好像这个留着刺头的是其他人。
我瞥了一眼蛋糕上遍布的水果,然后将视线转向女孩。在桌子短头一端落座的女孩脱下了制服外套,露出系着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开始向我介绍着其他人,我跟着她的视线看向被介绍者。所谓的介绍只有网络 ID 和年龄,不知是自己原本就不关注网络,还是住院太长时间,网络用语又更迭了一波,ID 中充斥着我无法理解的内容,自然无法获取有用的信息。
在场的人除了三七分、这个穿着制服被叫做小陶的女孩、刺头外,还有一位留着齐肩乱发的高个阴沉女性,她用深色的衣服紧紧包裹着瘦弱的身躯,像是刻意遮掩自己的躯体般,完全不顾及现在的天气已经从春向夏过渡。再是一个穿着淡粉色运动套装的长发女生,没有化妆,未经打理的刘海几乎把眼睛遮住,缝隙中透着的眼神畏畏缩缩,连手指都缩在衣袖里。最后一个有点惨不忍睹,这位留着棕色的披肩发。他 —— 之所以说他,是因为这位老兄穿着较为浮夸的裙子和高跟,简单涂了粉底和口红,但身高、骨架、以及凸出的颧骨,脸部没有经过遮瑕的痘印和粗糙皮肤,让我怀疑他可能是穿着异性衣服的异装癖。
小陶在介绍时没有说真名,网络 ID 我也无法一时记住,只能以每个人的特点来在内心里指代他们:刺头,阴沉女,长刘海,棕高跟。本希望听他们讲一会儿话在发言,以确定他们的身份和与三七分的具体关系。但小陶表示之前大家都互相自我介绍过了,只剩下我。我自然把问题抛给了三七分。
“你帮我说吧。”
“这是我的未婚妻,名字就没必要说了。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对我们一点都不了解,明白我意思吧?”
他果不其然敷衍了过去,但大家就好像真的心领神会一样,不再将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恢复成一个聚会应有的气氛。只有刺头看我的眼神更加敌视,他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不一会儿,众人一起拉上窗帘,关掉了屋中的灯。阴沉女人用手机手电筒照向蛋糕插成 “20” 字样的蜡烛。三七分掏出一个底端已经有了明显磨损痕迹的银灰打火机,为蜡烛点上了火。小陶双手合十许愿后,三七分清了清嗓,他立在桌前,宛如西装革履的司仪,郑重地表示希望大家每个人祝福她一句话。
“这个姐姐先来吧。”
小陶歪了歪头冲我露出那张笑盈盈的脸,她两手托腮,涂了裸粉色的指甲油的指尖抵住脸侧。从先前我拉下楼开始,她就始终对我抱着极大的兴趣,此刻,她已经逐渐收起笑容,看我的眼神已经不是望着秘宝,是对自己所崇敬的圣女进行祈祷般,好像我的存在比她今天的生日还要重要。
“我…… 希望你永远能够这样可爱纯真,充满活力。”
我望着这个用芋泥做成的网红蛋糕轻声说道。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也许是现在这具空缺的躯壳无法像她那样,才能做到真心的祝福。转念思索起来,小陶对我奇怪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她认为我只是三七分的未婚妻,不该是如此表现,难不成她也和三七分一伙?
“哎,你去哪。”
棕高跟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声音,他拽住了刚站起身的刺头,这声叫喊带有明显的男性嗓音,结合他身上几乎要溢出来的男性荷尔蒙,我对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庆幸他和自己之间还隔着个刺头。刺头此时用拇指按揉着两侧太阳穴,没有打算拿掉棕高跟的手,直接向前迈了步希望将其扯开。“我不太舒服。” 他讲话的时候伴随着干咳。
“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棕高跟的声音沙哑的像鸭子叫,像进入变声器的小男孩。
“是,我不舒服,一个真货和一个马上要成为半个真货的人这么互相奉承,我受不了,出去待一会。” 刺头动了动他干瘪的嘴唇,我只能看到神情苍白的侧脸,他像是强烈日光下被晒得无精打采的盆栽。
“xx(听上去是刺头的网名),你是主动来参加的。” 三七分手扶桌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刺头身边,几乎要和他的身体贴在一起。“是,但我没想到还会混进个真货来。” 刺头已完全不看向我,他一动不动,似乎对着蛋糕若有所思,宽大的肩膀微微颤抖。
这样一来,所谓的 “真货” 就是指我自己,说话的人,也就自认为自己是 “假货”,马上要成为半个真货的是谁?小陶吗?那 “真货” 代表着什么?
“…… 别吵了。”
视野随即变得明亮,小陶不知何时把灯打开了,她神色忧郁,也许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 20 岁生日会被人搅乱。她是否后悔将我带了下来?
“xx,” 三七分的语气像是向子女唠叨的老妈子,“我和你的情况相似,听到这种话感到难受是很正常的,不过毕竟是小陶的生日会,有什么事情我们私下说,先好好庆祝生日。”
“不好意思,我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我可以改正。我现在没有记忆,难免会冒犯别人,先给你道个歉了。” 先前一直盯着自己睡衣上的枝叶印花的我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插进两人的对话中,努力摆出前台小妹一样的微笑。
“你不用……” 三七分刚想说话就被刺头打断。
“道歉?” 刺头看着我脑袋上同样贫瘠的头发,制止了慌张的我,“不用道歉…… 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出生时比较幸运地分到了那一半……”
“那一半不一定是幸运的。” 阴沉女人冷不丁地发话,她站起身子走到墙边,重新按下了灯的开关,姿势却很注意地不露出过多的脸和皮肤,浑身依然一片黑,“xx,只是我们主观认为那一半是幸运的。”
房间重回黑暗,只有烛光闪烁。仿佛隔着一层幕布,我能够清楚地听清这些人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他们想表达的含义。
“不好意思,请问……”
刚想发问,身旁的三七分突然勃然大怒,他拽住了我睡衣的领子,力道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将衣服扣子全部扯开,让我在公共场合好好被羞辱一番。对于自己的未婚妻,他对我们的身体触碰倒是毫不吝啬。他唐突地告诉我不能出来太久,现在需要回去休养,显然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只是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鲁莽举动,我自然也无法遵从,冲他叫到。
“你是想听懂么?你是想从他们的话里来推断你自己的身份。” 令我想不到的是,三七分随即放开了我,小陶赶紧过来护在我身前,不满地直视三七分。三七分完全不为所动,紧接着竟主动开始揭露我的过去,“趁着这个机会也和大家说一下她的情况,她患抑郁已经一年,期间我阻止过她很多次自杀,但前一阵子还是从三楼跳了下去,所幸没有立即死亡,被人搭救,其他地方也没有骨折,但唯独脑部受伤严重,没有了以前的记忆,医生做了开颅手术最后才保住性命。”
众人无言,连多余的动作也不存在,小陶更是呆若木鸡,只有阴沉女啧了一声,别过了头。
“你可能以为像科幻小说一样,是我把你的记忆用什么实验搞没的,但实际情况是你自己费尽心思把我支开,自己跳了楼!自己失了忆!你能不能理解?” 三七分把三个 “自己” 加了重重的音,他将那张烛光下令人栗然的脸转向我。我像是一只翅膀被钉在木板上的鸟,挣扎的丑态对在场的人展露无疑。 ……
意识逐渐远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床头柜上的电子表显示着凌晨两点。身上的光源来自于床两侧的银灰色吊灯,三七分就在左侧的吊灯下。他身着黑色的居家服,坐在椅子上两腿微岔,双手攥在一起垂在腿间,椅背上还有个靠垫。
“谢谢…… 能给我倒杯热水吗?”
三七分点头,他站起身后背对我扶着头僵了几秒钟,眼神恍惚,像是感受到久坐后起身的晕眩感。
我饮着冒热气的水,三七分把后来的事情告知了我。
那时,我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陷入了头疼欲裂的状态,很快便昏迷倒在桌子上。是几人一起把我馋回屋子。我能够预想到小陶在生日当天遭遇各种事故的沮丧,原本希望她永远充满活力,结果反而打乱了整个生日聚会。在我昏迷后,他们还能安然举办聚会吗?刺头也许会,但小陶……
“别担心,小陶的生日会是顺便办的,我叫他们过来另有别的事情,别在这发散你的同理心了。” 三七分似乎读到我的记忆,没好气地回应。
松了口气,我开始继续纠结突发迫切的疑问,一个原本打算在聚会结束询问三七分的问题,虽然心里大概猜出了答案,但还是要找他确认一番。
“他们…… 是什么人?”
“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中午告诉你。我不知道你的知识还留着多少…… 医生原本说不会影响这些,但我还是用普通人也能理解的说法…… 他们是变性人,不过多数都处在还没有手术的过渡阶段。”
“我也和她们一样吗?” 我想了想这几天对身体从上到下的观察,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从生理构造上我应该是个 100% 的女性,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也就意味着……
“不一样。” 三七分的否定打断了我越发恐怖的妄想,“正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才会嫉妒你,甚至有些人会敌视你…… 因为你从出生起,就拥有了我们一辈子也许都得不到的东西。变性相比较真正的女性躯体,只是一场拙劣的整形手术,我们没法拥有你这样的 XX 染色体,也永远不会像你这样,浑然天成……”
三七分很快否认了我幼稚的想法,他屏息凝视着我,没有丝毫冒犯,仿佛我是一块被供奉的玉石,就放在对面的那排陶瓷瓶正中间。
“哪怕我是现在这样的秃头,他们也觉得我是‘真货’?”
“和它无关。虽然你的发型不符合社会对于女性的印象,但无论是从法律,心理,生理上,你都是女性。昨天的小陶你还记得吧,她的生理性别还是男性,只是通过药物改变了第二性征。她的剂量很大,本来没必要吃这么多…… 所以早点手术是好事,这样就不用吃那个白药片了。” 三七分搓着手,一阵长吁短叹。
男性……
药物……
我试着将三七分的话具现出来,想象在活泼的外表下那怪物般的身体。就像是电影里被改造的人类一样,一个完全女性的身体上长着男性的性器。我回想起了聚会上对于棕高跟的那种生理性的厌恶,如果看到了小陶的身体,我是否也会感到恐惧?就像人会害怕黑暗,这是人类对于有着另一种身体构造的同类,对于未知事物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和厌恶。
“我之前也吃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不吃了,现在脸就成了这车碾过一样。” 从思绪中回归,我看到三七分说起自己,他用手抠着一个早就凹下去的痘印,在他手指的附近还有几个结痂的。
“和药有什么关系呢?”
“吃完再断药,雄性激素会反扑,哪怕吃药之前还是个小白脸,现在你看来,算是关公脸了吧。” 他淡然一笑。
“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伴随着又一声叹息,三七分耸起肩膀,不知为何挑起眉毛,他没有对我的话继续进行回应了。
“第二个问题可能会让你难受,但我还是想问…… 为什么要变成另一个性别,做自己原来的性别不开心吗?”
“你以前…… 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问过很多次,很多次了,” 三七分极为苦闷地将手贴紧胸膛,调整呼吸说着,“我没法回答你,因为你永远都理解不了这种日复一日,被困在其他躯体里的感觉。” 他用几乎没有的声音说着,哪怕在半夜守候我醒来时,他的嗓音也没有如此憔悴。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追问了…… 最后,我想向你道个歉。”
“什么?”
“你也是他们的一员吧?听你这么讲,应该是以前的我向你求婚,强迫你变成了我的未婚夫,导致你不能像那个女孩一样打扮,一样生活。”
虽然这番话有些自恋,但以我目前掌握的信息,这也许就是三七分现在面临的状况。如果如他所说,这个房间属于我自己,我们原本处于同居状态,那我是否是个值得他放弃另一种生活方式来去爱的人?失忆前的我,到底靠什么吸引了这个原本该像小陶一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让他甘愿没有笑容地日复一日陪伴我?
我是因为这件事才跳楼的吗?
不…… 别被他骗了。我在大脑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或许…… 或许他讲的是实话,但那只是为了让我心软,把我继续软禁在这里。哪怕他们真的是这样的可怜人,我也要逃出去。出去以后,谁还管他们!
“我答应过你,你的请求我会贯彻到底。”
“你不用贯彻,我……”
三七分以拥抱代替了回答,他的动作快速到我无法作出反应,两人嘴唇相抵,却又像被火焰烧灼一般立即分开,在我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时,三七分已经搬着椅子准备离去。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放弃,” 三七分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脸上的那大片红随之绽开,“你可以理解吧。”